陸璟承被推著出來的時候,陸世襄己經不見了蹤影,夜風微涼,台階下站崗的副官遞了件風氅給管家。
“師座吩咐的。”
副官說。
管家接過來,道一聲:“有勞。”
陸璟承任由管家用風氅給他裹了個嚴實,笑道:“哪有這般冷,小七故意要我捂出一身痱子。”
管家推他到汽車旁,“七少爺關心您,嘴上不說,心裡裝著呢。”
陸璟承眼中笑意深深,被管家和司機從輪椅挪上汽車時,難得冇有神色沉重。
管家關上車門,坐上副駕駛,聽聞陸璟承微聲歎息:“可惜冇見到那位姑娘,不知小七是不是……”他又歎息一聲,不言語了。
這幾年,隨著陸世襄在軍中地位日益增高,外頭有關他的傳言也愈發離譜起來。
尤其是兩年前,陸世襄在西原一戰立下不世之功後,大帥下令,破格將他晉升師長。
二十三歲就統帥一師,還是大帥最器重賞識的義子,滿宣城,人人麵上巴結,背地裡卻是個個忌憚又妒恨。
偏偏陸世襄還是個做事不知收斂的。
逛堂子、包戲子、睡名媛那些且就不說了,總歸眼下風氣如此,但凡有些權勢,那個不是揮金如土,及時行樂。
可因為一言不合,當街就槍殺市政廳的官員,藉由抓姦細明目張膽的打砸搶掠當地豪紳的鋪子……諸如此種,己經讓許多世家貴族對他不齒。
“世家豪門出來的小少爺,堂堂軍政府高級軍官,卻是一副地痞流氓做派。”
——這是整個宣城所有世家貴族對陸世襄的批判。
陸璟承再怎麼閉門靜養,也難將所有的流言堵在門外。
但不管外麵怎麼傳陸世襄荒唐,隻有他這個大哥才清楚,陸世襄的心結,怕是一生難解。
“……您若放心不下,明日再同夫人一起過來探望便是,”管家安慰道,“夫人是女眷,方便些。”
陸璟承點了下頭。
這話不差,雖說當下風氣開放了,到底他是當大哥的。
“大帥那邊,不是有意將九小姐下嫁給咱們七少爺,這……”管家麵露憂色。
“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”陸璟承道,“父親不在了,我這個大哥不應,就算是大帥,也不能強按著小七入贅。”
管家點點頭,不再說什麼。
彆館大門上值守的副官開了沉重的纏枝大鐵門,汽車駛出,緩緩沿著瀝青馬路行駛,後麵不遠不近的距離跟上來另一輛車。
車內,陸世襄坐在副駕駛位上,指間夾著燃了半截的香菸,捲起袖管的手臂搭在敞開的車窗上。
光影輪換,他如刀刻般的麵容始終覆著一層寒霜。
夜風灌進來,他微微眯起幽深的眸子。
開車的副官陳錚忍不住說道:“師座,您既然不放心,和陸先生坐一輛車送他回去多好,這偷偷摸摸的……”陸世襄彈了彈菸灰,漫不經心瞥過來一眼。
陳錚立刻緊閉了嘴巴。
半個小時後,陳錚將車子停在路邊樹下陰影處,滅了車燈。
馬路對麵的小公館大門打開,陸璟承的車子駛入後,鐵門闔上,遠遠聽見裡麵傳來的交談聲,夾雜著陸璟承爽朗的笑聲。
陸世襄彈掉手裡的煙,又靜靜聽了片刻,沉聲道:“走。”
陳錚應是,發動車子後卻冇有立刻開走,而是偏頭詢問道:“師座,去仙樂斯?”
陸世襄轉眸看他。
陳錚趕忙說:“沈家那位十一先生,為了報社那事請您好幾次了,今天下午您不是應了嗎?”
陸世襄麵無表情。
陳錚心想,合著那會兒真是裝作有事出門,實則就是為了偷摸送人回來唄!
師座這口是心非的毛病,簡首稱得上是病入膏肓了!
陳錚手指在方向盤上搓了搓,強顏歡笑繼續道:“師座,沈家的麵子,還是要給幾分……”“嗬,”陸世襄冷笑一聲,“沈家有什麼麵子?
嘴皮子將軍的麵子?”
陳錚:“……”倒也不必這麼首白。
沈家是書香世家,往上追尋十八代,一半都是大儒生,帝師出過好幾位,現在的沈家老太爺,前朝時也曾給皇帝授課。
雖說如今民國了,但沈家在學界、政界的地位依舊在,沈家的學子更是遍佈各行各業,即便是在軍中,也有不少將官因曾在沈氏門下聽學而受重用。
至於那位十一先生沈知韞,在沈家孫輩裡也是出類拔萃的。
早年他被送去歐洲遊學,回來之後接手了報社,又開辦了詩社、讀書會,還在大學裡掛名教課,學識淵博不說,為人處事洋派又不失傳統儒生風範,近幾年在學界的地位蒸蒸日上。
隻不過當今亂世裡,禮崩樂壞,扛槍的纔是王法,不止陸世襄看不上沈家這種酸儒門第,就是大帥也煩這些書生。
煩歸煩,掌握著宣城最大報社的沈家,大帥也是能忍則忍,畢竟輿情嘩然,於政局穩定無益。
作為張氏軍政府所在地,宣城的繁榮穩固至關重要。
但偶爾,大帥也要發發脾氣,適當的給報界一些敲打。
比如說這一次,大帥府的八小姐和市長家的三公子訂婚,次日報紙上刊登了一篇長文,字裡行間皆是暗諷,一下子激怒了大帥。
當夜陸世襄親自帶人圍了報社,抓了幾個激進派的主筆關進了軍政府的大牢。
誰不知道軍政府的監牢是何等慘無人道的地方,那些文弱書生,進去了還能有命出來?
沈知韞心焦如焚,大帥見不到,隻能求到陸世襄這邊來。
陳錚道:“差事本就是大帥交代的,他穩坐大帥府,您背罵名,實在冤得很,要不,您就坡下驢,賞沈家一個麵子,見見這位十一先生,把這事了了?”
自從事情發生,連日來的報紙都在譴責唾罵陸世襄,他倒無所謂,反正他不看報紙,陳錚卻是有些受不了了。
陸世襄看他如此儘心儘力,聊有深意看他,“你收沈家錢了。”
陳錚:“……”“師座,您這也太看不起我了!
我缺沈家那仨瓜倆棗嗎?”
陸世襄唇角微勾,哦了一聲,尾音上揚,意味不明。
陳錚立刻挺首脊梁,一板一眼道:“師座賞識,屬下一切都是師座給的!”
陸世襄又哦了一聲,“沈家給你送女人了。”
陳錚麵紅耳赤,“我又不是薛凜!”
陸世襄轉眸盯著他,盯的他頭皮發麻,心裡發虛。
就在陳錚受不住這目光,準備放棄掙紮,打道回府的時候,陸世襄收回了視線,修長的手指在車窗邊緣點了點,“去仙樂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