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的小雨密密匝匝,將盧府籠罩在煙雨迷霧之中。
西院小屋,經年不見陽光,牆麵木塊腐朽破舊。
綿綿春雨,微風吹拂,緊閉的窗欞吱吱作響,窗紙陳舊破裂,微風夾帶著雨霧從破洞往屋裡捲入。
潮濕的屋內,發著陣陣黴味。
林嫻春身著白色中衣,麵色沉穩地端坐在書桌前,提著毛筆,正在一筆一筆認真默寫《地藏經》。
三月初三這一天是林嫻春的生辰,也是她母親和弟弟的忌日。
她坐在桌前,為母親和弟弟默抄《地藏經》,以超度他們的亡靈。
突然,屋外廊道上傳來雜亂的腳步聲,由遠而近。
她隻微蹙了一下秀眉,依舊提筆流利書寫。
筆尖下,小楷端正如她的坐姿,筆勢靈動如她的雙眸。
桌子的左上角,擺放著一疊約有半尺厚抄寫好的經文,字麵整潔,字體娟美如她的容顏。
“咚”大門被人一腳踢開,一股隨之捲入的風雨將桌麵的經文掃落十多頁,飛飛揚揚如大片的雪塊,最後落在了地麵上。
林嫻春麵色不驚,將手中的筆放在筆架上,她起身站立在桌前,抬眸看了看來者。
進來的一群人,打頭的男子是盧家的嫡長孫子,也是林嫻春的夫君。
盧方敬身著一件深藍色杭綢鶴氅,氣勢洶洶帶著十多位下人闖進室內,一雙沾滿泥水的鞋子,踏在雪白的經文上,站在簡陋破敗的屋中。
他那張方正的臉浮腫蒼白,半節淡眉下,一雙小眼露出像毒蛇一樣陰鷙的眼神,落在林嫻春身上。
還不等盧方敬開口說話,他的表妹皆貴妾勾清煙扭著腰姿上前,一張微嘟著的大紅唇咯咯笑了起來,像一隻下蛋的母雞在打鳴。
“咯咯咯”
“林氏,你的父親獲罪被去了官身,現在押在地牢裡待審。他向外族出賣皇上換取官職,林府要被抄家滅族了!咯咯咯……”
這個突如其來的訊息讓林嫻春如遭雷劈,她在震驚之下脫口而出,“不是我爹,是盧家……”
“閉嘴。”盧方敬疾步上前,伸出右手緊緊擰住林嫻春的脖子,像捏著一隻大鵝。
林嫻春憋著氣,臉色先是漲得通紅,接著發白透青,就在她快要斷了氣息暈厥時,盧方敬放開了手,狠狠推了她一把。
林嫻春身子一軟跌坐在地上,她用力的吸了幾口氣,間斷了氣息的肺,猛然間吸入濕涼的空氣,止不住的咳嗽起來。
“咳咳咳咳……”賢春發出撕心裂肺的咳嗽,直咳得額頭青筋直跳,臉色漲成紫紅。
勾氏見林嫻春這般狼狽,又是一陣母雞下蛋的咯咯大笑,她巴掌大的小臉燦爛無比。
“咯咯咯”勾氏笑得花枝亂顫,全身上下都在抖。
勾氏湊到林嫻春麵前,止了笑,開口問:“你知道,你那兩個忠心的丫頭現在何處嗎?”
林嫻春猛然抬頭,她一雙如水的眸子縮了縮,帶上了警覺,“她們不是出嫁了嗎?”
她用眼神四處尋找福媽,見那婆子低頭站在人群後,心中有不好的感覺。
恐怕靈錦和佩香不是出嫁,而是被害了……
林嫻春抖著唇問:“她,她們在何處?”
“在麗春樓接客。”勾氏又是一陣大笑。
“不……”林嫻春淒厲地發出尖叫。
嫻春知道勾氏孃家開有一家麗春樓妓院,她萬萬冇想到,這個毒婦居然將自己的兩個丫頭送去青樓做妓女。
“靈錦,佩香,是我害了你們。”林嫻春痛心疾首,臉上佈滿了淚痕。
“你想救她們嗎?”勾氏問。
林嫻春強撐著起身,手扶著桌麵站直身子,她問:“怎麼救?”
勾氏走到桌前,將桌上的所有經文拂掃在地上,地麵上像是鋪了一層白雪。
她在桌上擺上一張白紙,將毛筆拿在手上。
勾氏笑道:“你隻在紙上寫:妾身得聞父親獲罪,恐會被誅九族,妾不想入教坊司為妓,故而自儘。”
“還要註明自儘與盧家人無關。”
“我便放了你的兩個丫頭,”
林嫻春一雙含淚的眸子閃了閃,她這才明白了,這一對狗男女突然來她的屋,所為何事。
他們要用林嫻春父親獲罪的事,來逼她自儘,以防自家被牽連。
之前,她活得生不如死,想入佛門,想自我了斷。
盧家害怕被林嫻春的父親林丞相遷怒,將她牢牢看緊。
盧家人對林嫻春百般嫌棄,萬般侮辱,將她困在一方小院。
用她兩個出嫁的丫頭來威脅著她,不讓她出家,更不會讓她死。
“你要敢離開盧家,你的兩個丫頭跟著去死,她們一家全死。”
隻有林嫻春活著,盧家才能同丞相府有聯絡,林丞相纔會眷顧盧家。
所以,林丞相的長女婿盧方敬,無才無能也得了戶部四品的官職。
現在,父親剛獲罪,盧家人就迫不及待來取自己的性命。
想到這裡,嫻春不由得含淚哈哈大笑了起來。
她這二十多年活得窩囊,是每個人嘴裡的笑話。
生不由自己做主,死也不由自己做主。
她在快及笄時,繼母提出,為她訂下父親的同窗好友盧學道之子,說是“兩家知根知底。”
她六歲時喪母,因‘喪母長女不娶’這句話她受了盧家嫌棄;
盧家又聽聞林嫻春克母剋夫,根本不想結親,奈何林嫻春的父親官職高,還前途無量,隻能結下這門親事。
“我不要娶那個克母剋夫的醜女。”盧方敬強烈反抗。
盧母對兒子道:“將她放在後宅閒著,又不影響你納貴妾,以後生的兒子掛在她名下。”
……
“哈哈哈……”林嫻春笑得雙淚直流。
“不寫。”她笑夠了斷然拒絕。
“你們以為是誰,左右著我的人生,掌控著我的生死,還想要我寫下遺言為你們脫罪,休想!”
“你不想救她們出青樓嗎?”勾氏沉下了臉。
“她們許是不在了。”林嫻春涕淚交零,心疼如絞。
她想到自己的兩個從小長大,親如姐妹的丫鬟,為了守護她,居然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。
依著她對兩個丫鬟的瞭解,她們連妾也不願意做。
“你敢逼我為妾,我當場撞死在你眼前。”靈錦的話鏗鏘擲地。
佩香也道:“奴永不為妾,更不為通房,相逼寧可一死。”
這樣性烈的兩個丫鬟,怎麼可能在青樓裡賣身以求苟且偷生。
“哪有功夫同她說廢話,叫人按著灌藥。”盧方敬大喝一聲,他等不及了。
他有一位新入府的小妾,還在房裡等著他去寵愛。
勾氏更是等不及了,正室一死,她這個生有兩子的貴妾,便能扶為正室,這是她盼了多年的結果。
“你上前灌藥。”勾氏指向林嫻春的奶孃福媽。
福媽戰戰兢兢上前,她被人在手上塞了一個裝有毒藥的甜白刻花小瓷碗。
“小、小姐,他們拿了我的兒子和孫子,對、對不起。”
福媽頓了一下,鼓起勇氣輕聲又道:“小姐,老爺獲罪,要是被定了罪,您也要入教坊司受侮,還不如死了好。”
她那張老實的胖臉上帶著真誠,這句話把她自己先說服了:老奴這麼做是為小姐好。
“小姐,喝藥。”
福媽走向前來,抖著手將小瓷碗遞到林嫻春的嘴邊,手裡捏著一張藍色繡著一朵白色菊花的絹帕。
小姐從小長大,她在喂小姐喝水喝藥,手上都會拿著一張乾淨的絹帕,能為小姐及時擦嘴。
林嫻春一雙黑眸帶著銳色,看向福媽時像刀一樣插入她的心臟。
福媽心猛跳,腿一軟,跪了下來,手上的小碗平穩端著,滴水不漏。
慌亂之下福媽說了實話,“靈錦在入青樓的當天撞壁而死,佩香咬舌自儘。她倆被扔到了郊外的荒山上。”
“老奴怕您傷心難過,不敢對您說實話,隻有說她們出嫁了。”
林嫻春淚如泉湧,她悔不當初。
她從小長大聽父親的話,做個賢良的女子,最後居然落得如此下場。
伺候她的兩個忠心丫鬟死得如此慘烈,還死無葬身之地。
而她,隨著父親獲罪,再無活路可走。
“福媽,我死後,將靈錦和佩香的屍骨撿來,同我葬在一處。”
“是,小姐。”
林嫻春垂下眼簾,從福媽手上一把奪過藥碗,一飲而儘。
“啪”小瓷碗落在地上,摔得四分五裂。
“咯咯咯”隨著母雞下蛋般的笑聲,一陣腳步聲重新在廊道上響起,越來越遠,最後消失在廊道的儘頭。
屋內隻留下風雨的颼颼聲。
林嫻春肚子痛如刀攪,口裡不停向外吐血。
她躺在冰涼的地上,氣息奄奄地看著門外的煙雨朦朧。
鋪天蓋地的雨霧籠罩著大地,顯得天空間寂寥飄搖,像極了她短暫的人生。
林嫻春眼神渙散,她看見一位年輕婦人麵帶悲傷,手上抱著一個嬰兒,從外飄然入室。
“娘,娘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