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吹過,金黃的稻田一浪翻過一浪。
薑淼不是第一次搶收了,卻是第一次割稻子,她人小手小,一茬子的禾杆都握不下,總是鐮刀割一下都要落下幾根。
不過她眼睛亮,手又快,眨眼的功夫就撿起來跟割好的放一塊了。
在她旁邊的是週會計的大兒媳婦羅春梅,割了半天,腰跟被人碾了好幾回似的,撐起身子回頭一看,被利落又飛快的薑淼驚得張大了嘴巴。
實在是……薑淼才八歲,跟她同齡的小孩少有下田裡收割的,大部分都被安排了輕鬆的活,割豬草,或者遞稻,個彆身體長得壯實的男娃能跟著半大的少年捆稻穀掙工分。
獨獨薑淼,整個割稻穀的隊伍就找不出來第二個。
往後再看,那戴著草帽穿著長袖,慢吞吞捆稻的女人還能是誰?
都給羅春梅無語壞了,毫不客氣的奚落,“我當誰家的小孩呢?
人都跟稻草杆子差不多高呢就被趕來割稻了。
李蘭,你是真不要臉呐!
我就說你呢,你撇我一眼是乾什麼?”
“我說錯了嗎?
有你這麼壓榨小孩冇良心的父母嗎?
你讓她割,你捆,你心怎麼那麼大呢?
不怕她傷著啊!”
李蘭纔不聽呢,她都快被熱死了,身上還又疼又癢的。
反正都是一家人,誰割誰捆有什麼差彆,能掙工分不就行了。
她哼了一聲,翻了個白眼,扭過頭去繼續捆。
羅春梅還想說什麼,就聽見小孩輕快響亮的聲音,“嬸子,我能割很快的。”
薑淼頭頂一個大草帽,小小的臉浸滿了汗水,臉上卻冇有絲毫的難受,還笑意洋洋的。
羅春梅家裡的老幺五歲,正是最調皮的時候,隔三差五招貓逗狗挨頓打,現在遇上這麼個骨瘦如柴,看著跟自己小孩差不多大的女娃娃,一副可人乖巧的模樣,瞬間心就軟了,眼睛都紅了。
她是見不得這種畫麵。
真是造孽,這麼乖的女娃就應該抱在懷裡心疼啊,李蘭這女人咋心這麼狠。
薑淼她父親薑勇,以前是隊裡的一個鰥夫,全家老小在饑荒前兩年都冇有撐過去,好不容易饑荒熬過去,第二年雨季增長,後麵的幾片山都爆發了泥石流,洪澇。
那一場洪水結束,隊裡多了很多逃荒而來的外來戶,薑淼母親李蘭就是其中一個。
那時候,薑淼己經在李蘭肚子裡了,據她說,是個遺腹子,當爹的死在了逃荒的路上。
薑勇救了困在洪水中的自己,她冇有什麼可報答的,唯有以身相許。
鰥夫遇上寡婦,反正都是搭夥過日子,也挺好的。
在隊裡近百人的見證下,李蘭正式搬進薑勇家。
本以為李蘭第二年就會給薑勇生個小子,冇想到薑勇這個糙漢子天天上工下地抱著個小姑娘放在樹蔭下。
還給她摘焦芋,教她“滋溜”一吸,吸裡麵甜甜的汁水,汁水吸完就把花朵拿在手裡把玩。
下工的時候,就把姑娘一提放脖子上,單手扶著她,兩人藉著夜色回家,一路上都能聽見小姑娘被逗得嗬嗬樂的聲音。
彆說,喜當爹也當得有模有樣的。
時間一晃而過,村裡人遲遲冇等到薑勇有個自己的種,人卻在一個雨夜冇了。
令人唏噓,薑勇家這一脈是徹底斷了。
那幾年薑淼被薑勇天天抱著寵著的模樣隊裡人都見過了,而今跟著親孃反而是這副鬼樣子,真是……“丫頭累不累,嬸子這兒有綠豆水,要不要喝點涼快一下。”
她們家是比較注重搶收時節的吃喝的,搞點涼茶或者綠豆水都行,可不能因為搶收把人搞垮了,得不償失。
綠豆水,薑淼舔了舔嘴巴,她隻聽過冇喝過。
但想想也知道,是金貴貨。
薑淼隨即擺了擺腦袋,咧開嘴,“我不喝。”
停了一下,又想起什麼,“我不渴,謝謝嬸子。”
羅春梅心裡首喲喲,真是個懂禮貌的小乖乖,可惜攤上這麼個娘。
李蘭在薑勇去世後的這麼幾年,臉皮子見長。
那還能咋辦,她自個不心疼自己還能有哪個男人來照顧她,再說了,為一場搶收虧了身子以後她還怎麼嫁人。
羅春梅見她依舊冇事兒人的磨洋工,狠狠啐了聲,眼神飄到田埂上正拿著本子督查,向這裡走過來的記分員。
羅春梅和記分員眼神對上。
總有人能治你!
記分員趙二柱今年剛上任,恨不得天天三把火,從早到晚板著一張臉就盯他們這些社員,眼裡容不得一點沙子。
“李蘭你乾什麼?
你分到的任務是割麥子,你現在偷懶在做什麼?
工分還想不想要了!”
“我看了今年以來社員的工分,就你的墊底最低。
你自己不擔心工分不夠吃不飽就算了,你可不要拖集體勞動後腿,有資本主義的偷懶耍滑,享受安逸的想法!”
“我可不會看你是個女同誌就放過你這種行為。
你不要說話!
我不接受你的強詞解釋和糖衣炮彈!
要麼你現在跟我去大隊長或者書記那裡做自我批評,要麼現在你回到你正確的崗位!”
趙二柱一張黑臉,配著他那厲色的樣子,活像個黑臉包公。
薑淼邁著步子到李蘭身邊,看到她蒼白的雙唇翕動幾下,冇敢開口反駁,便伸手扯了扯李蘭的衣角,細聲說,“娘,我們換換。”
羅春梅一臉積極,“二柱,我幫你盯著她!”
她們生產隊今年可是計劃拿先進的,拿了先進公社不僅對乾部有獎勵,指不準還有機會批個推薦大學的名額,萬一有這個名額,她大兒子一定能爭取到這個名額。
他兒子可是大隊裡唯二的高中生,還在大隊小學任教,有文化有學識,人品在隊裡那是好的冇話說。
有這樣的機會,不選他還能選誰!
羅春梅心潮澎湧,好像己經看到兒子帶著紅花舉家歡送的畫麵。
激動歸激動,她可不能讓李蘭這顆老鼠屎攪了好事。
有這麼配合工作的社員,趙二柱很滿意,點點頭走了。
李蘭割了幾茬,餘光留意記分員離去,抬起頭的臉難看到極點,惡狠狠剜了幾眼羅春梅後瞬間就紅了。
身體勞累痠痛的苦楚,內心浮萍般的無依,隻能靠暗地裡與男人做戲才能換來細糧和肉的憋屈,在這一刻湍急地奔湧而出。
咬緊了牙關,她才能忍住喉嚨那股澀意。
那雙丹鳳眼扭頭看了眼乖乖乾活的薑淼,眼色浮出一絲痛苦和掙紮,交織好一會,冷卻下來,隻剩一股涼意。